“小娃娃,莫要离火太近。”
清明节,阴雨天,身背古朴长剑的老道士骑着一头灰白的毛驴从山里走出,在一处名八里铺的村头,无意见到一个跪在坟前痴痴望着火堆的孩童,目光一闪,驱驴倒退而行。
老道士面容清瘦,身板干瘦硬朗,看不出多大的年岁,但精神矍铄,有着一双明亮的深眼睛,穿一身洗白的道袍。
他翻身下驴,青布鞋踩着初春松软的田野泥,来到孩童身边,静然而立。
远远望去,好似湖边的一株枯柳,又似山崖上的一棵古松,超然洒脱。
而跪在坟前的孩童,身材瘦小,穿着一件由大人衣裳改小的袍子,像是没有听到道人的话语,依旧望着前方的一团火焰,黑乎乎的小脸坚硬而倔强,眼神里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冰冷漠然。
无论谁看到他的模样,就会想到路边的一颗黑色的小石头。
不起眼,却很硬,很倔强。
道士没有得到小孩的回应,并不生气,目光落在那团火焰上,反而露出一抹笑意。
可当他注意到孩童的两只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后,这抹笑意很快转为怜悯。
他转身,朝来时的大山看了一眼,又朝不远处的岭南城看了一眼,似乎有些费解,又有些讶异。
百族之战虽然过去万载,人类彻底占据了大陆的大部分地域,总还是有一些强大的异族敢于在大陆上活动。
无论何时何地,强者总是受到追捧的。
这些异族,在人类世界里,也能受到尊重。
可他们和人类通婚,遗留下的混血,却会受到人类和异族共同的歧视。
无论是在异族群体里还是在人类世界里,跨族联姻都是禁忌。
但七脉大陆太过辽阔,总会有一些特例。
这名孩童,便是人类和异族的混血。
老道对那段远去的历史不算了解,不确定孩童属于人类和哪个异族的,又为何出现在这偏僻荒远之地。
他看着过度使用灵力已油尽灯枯的小孩,终究于心不忍,叹了口气,再次提醒道:“小娃娃,让火熄了吧,小心伤到你。”
孩童仿佛才听到声音,扭过头怔怔盯着老道,有一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,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道人会心平气和的和他交谈。
过去的经历中,他遇到的总是鄙夷的咒骂和厌恶的目光。
他出现在哪里,周围的人会远远的躲开他,一旦他靠近,就会遭到大声的呵斥和谩骂,驱赶他离去。
仿佛他只要离的近一些,就会给他们带来灾祸和不祥。
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默默的活着,习惯了一个人的安静。
孩童凝视着道人的眼睛,乌黑的瞳孔里有流光闪过,最终发现了,道人对他没有恶意,也不厌恶他。
这让他有点欣喜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可在坟前跪了三天三夜,嗓子很干,说不出话,便以唾液润湿了喉咙,认真答道:“它是我的朋友,不会伤害我的。”
由于不善与人交流,他说的很慢,也很吃力。
说完这些,他的目光又快速的移到坟前的小火堆上,不再挪开。
岭南城是七脉大陆最南端的一座人类城市,虽远离繁华,偏远荒僻,却也有亲人逝去后烧纸祭奠的传统。
据传烧给死人的钱会受到阴间各路鬼差的层层剥削,落到阴间亲人的手里的冥钱少之又少,想要让亲人在那边也过得好,就必须烧大量的冥钱。
孩童家境贫苦,出生时便没有见过父亲。
他的母亲是一位经历坎坷、一生磨难的女人,六年前带着襁褓里的婴儿迁来此地。。
当婴儿一天天长大,当周围的人发现了他尖尖的毛耳朵和黑的吓人的瞳孔后,便开始疏远避开母子俩。
无论孩子在外受到了何种的嘲笑和漫打,这位柔弱倔强的母亲总会撑开怀抱,为孩子抹去忧伤,挡下大部分的伤害。日子过的辛苦,却从未苦过孩子。
女人从未提起孩子的父亲,甚至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,总是起早贪黑的忙碌着,赚着微薄的酬劳,要给自己的孩子与其他孩子一样的童年。
两年前,女人还想让自己的孩子上村里的私塾,由此引发了一场风波,最后私塾没有上成,她和孩子也被赶离了村子,搬到村子外的一间茅屋里居住。
孩子六岁,操劳过度的女子染重病撒手人寰。临终只有一个心愿:她愿把下辈子、下下辈子的福分送给儿子,求孩子能平安长大。
女人死后,几户人家见其可怜,凑钱将其草草埋葬,还有心肠软的老妇偷偷剪了一小叠冥钱在坟前点燃。
孩童突然没了娘亲,似乎还没意识到日后的艰苦生活,一心记得老人们说过,烧的纸钱越多,下面的亲人就会过的越好。
坟前的冥钱就一指厚,烧完就没了。孩子没有更多的冥钱,就找了个折中的方法,希望冥钱烧的火着的时间长久些,似乎认为这样,母亲就能收到源源不断的冥钱。
奇怪的事情便发生了。
这火,着了三天三夜不曾熄灭,孩子也坐了三天三夜。
三天后,孩子耗费心神,随时都有可能死去,从山中出来的道人刚好路过。
世人多艰,天道无常。
老道擅长来世往生,只是眨眨眼睛,便已摸清了孩童的过往。他这一生,看过太过凄惨的遭遇,不会因为孩童的遭遇心生涟漪,而是恼火于孩童的父亲,那个一手造下这段孽缘的人的自私。
而当看到小孩眼中那一抹明亮的喜悦后,他忽然觉得,为了保住小娃娃心中的善良和希望,此时此刻,应该代替这方天地,给予小孩一些来自世间的善意。
虽然,他并不善于做这样的事情。
“娃娃呦,咱俩作笔买卖吧,你让它熄了,老道呢,给你家人念段《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》。”道人晓得里面安放之人的苦难过往,也是为了保住孩童早早便觉醒的灵力天赋,“老道不是自夸,咱用剑的时候多,也不擅长念经,但这段经文还是有点小神通的,即便道人我念出来,也能让逝者安息,来生幸福尊荣。”
“真的吗?”孩子欣喜的问道。
“绝不说假。”老道微笑道。
孩童看着道人的眼睛,相信老道的话,因此松了心神,多日的疲惫涌上心头,眼前一黑昏了过去。
当他再次醒来时,天空已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。
老道盘膝坐在他的身边,默默念着冗长的经文,身上的旧道袍已被雨水打湿,倒也没像得道高人那般,遇水不浸,雨打不着。
但孩子从老道平缓的声音里感受到郑重庄严。
“孩子,为亲人说个愿吧。”又过了半个小时,道人停下诵经,转头望着孩童和蔼笑道。
在七脉大陆,三清宗的《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》,随便哪一个峰主念出,都能能换半座城池。这一遍《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》由其念诵后,更为灵验,哪怕孩童说希望亲人下辈子是皇亲国戚或享一辈子尊荣,都能实现。
这些,道人并不会告诉孩子。
孩子也没有想那么远,他安静的跪在坟前,思索了许久,忽然伏下幼小的身躯,对着坟堆磕了三个响头,认真的许愿道:“希望母亲知道,儿子已被一个好人家收养,穿着暖和的棉衣,吃着白生生的馍馍,日子过的好好的。不要再为小宝担心。”
不论未来的生活会变好还是变坏,他只希望,母亲不要再为他担心。
这辈子,她已为他付出太多。
孩子的纯真似乎感动了上天。
话音甫落,阳光便驱散了乌云,阴沉的天空陡然放晴,一道虹光横挂上空,像是一条七彩瑰丽的天桥。
天桥闪烁着晶莹光泽的七彩光芒,如梦如幻,一端更如瀑布垂落,将道人和孩子笼罩,另一头则深入九天之上的云深不知处。
道人惊讶的仰着清瘦的脸孔,眼中剑芒闪动,冷漠的盯着的虹桥没入天空的一处。
当他看清那虚无之处的真实景象后,表情有些惊讶,又有些困惑。
彩虹消散,化作看不见的荧光悉数落入他的体内。
道人沉默许久,轻轻抬起手,摊开手掌,一只小小的七彩虹桥便浮现在他的掌心。
七彩虹桥缓缓转动,与方才横贯天际的彩虹非常相似,且放着宝光,玄妙异常。
道人凝视着虹桥,目光复杂,似乎对突兀出现的命运交错不慎明悟。
许久,他低下头,看了看旁边的孩童,嘴唇蠕动,似乎想说些什么,最终化作一声长叹。
拉着孩童,起上毛驴,返回来时的山里。
……
“岭南城乔元丰带乔家上下老小八百七十三口人,恭迎至圣天师三清玄德古木道尊”
随着七七四十九响震天礼炮,岭南城主乔守道率领全家老小、全城百姓,在北城门外齐刷刷的跪了下去。
宽十米的大红地毯从城主府途径繁华的太光大街,穿过北城门,一直延伸到了城外一里的大路上,地毯由一十八名秀美的少女不停的抛洒着鲜嫩的菊花,再往前十里,黄土填道,清水撒街,每隔一里搭一座百叶牌楼,城里处处张灯结彩,鼓乐喧天。即便前几天清明时雨,此时的天空仍有些阴暗,但这一路上却通明如昼,三步一烛,五步一蜡,均罩着红纱灯笼。灯火之辉煌,气势之恢宏,别说是岭南城的历史,即便是在岭南城名义上所属的北魏帝国,都实属罕见。
因为岭南城今天要迎接的是一位贵宾——三清宗地堃峰古木道尊。
三清宗距离这偏远南方万里之遥,无人拜访过,古木道人的名号陌生,在之前从未听过,这些都不要紧,大家只要知道古木道人是一位灵力通天的灵尊即可。
灵道一途,分徒、士、官、尉、将、帅、王、尊、帝九境,在如今灵气稀薄,灵帝不出的年代,灵尊便是神一样的存在。
岭南城也有灵修,境界最高者也只是灵士,跟灵尊比起来,就像巨人脚下的蝼蚁。
而且,有消息传出,道尊有意在岭南城停驻数年。
这既是岭南城的福分,也是岭南城的机遇,更是乔家的机缘。
乔守道自然全力张灯结彩的欢迎。
随着他的一声呼喝,黑压压的人群悉数跪倒。不一会儿,在道路的另一头,一位面容清瘦的老道,骑着一匹灰白毛驴,缓缓而来。
他,便是至圣天师三清玄德的古木道尊。
同一时间,在乔守道身后,一位身穿锦衣,头戴玉簪的孩童悄悄抬起了头。
孩童如粉玉雕琢,剑眉星目,看着老道,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