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第942章 空心人

悖论拽着那领袖。

像拖着一条半死不活的狗。

那身森白的骸骨铠甲,正在一片片地剥落。

露出下面翻卷,不再愈合的血肉。

一条由他自己的鲜血与碎肉组成的拖痕。

印在了这片纯白无瑕,象征着最高法则的殿堂地板上。

“停下吧……你已经做到了。”

领袖的声音,不再有之前的高傲,但依旧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冷静与理智。

“我们承认,你们的世界……你们的数据流,展现出了前所未有,值得研究的演化潜能。”

“我们可以为你们的世界,重新分配一个独立,更高的价值序列。”

悖论没有理会他。

只是一步一步地,拖着他往前走。

“你现在的存在,是基于那台失控机械的临时授权,以及偃师留下的后门漏洞。”

“这种状态极不稳定,你看,你的身体正在崩溃。”

领袖试图分析现状,试图用他所理解的“逻辑”来说服眼前这个正在崩坏的怪物。

“停止这一切,我们可以达成协议。”

“保留你们的世界,赋予它存在的合法性,甚至……我们可以复原那些在冲突中被清除的数据,让你们的‘死者’回归。”

“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?一个完美的、双赢的结局。”

悖论的脚步,踉跄了一下。

一大块血肉,从他的小腿上剥落下来,露出了森森的白骨。

他仿佛没有痛觉,只是继续拖着领袖。

在那位被他救下的女人带领下,穿过了审判厅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。

他们最终。

来到了一扇由纯粹光芒构成的、巨大无比的门前。

中央数据库。

“开门......”

悖论的声音,已经变得嘶哑而模糊,像是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。

“你疯了!”

领袖的脸色终于变了。

“你想销毁这里所有的数据?你以为这是什么?这是无数个宇宙的备份,是亿万文明的摇篮!”

“你这样做,没有任何意义!”

“你只会将自己,连同你们那个可悲的世界,一同彻底抹除!”

“成为一段永远不会被记起,错误的乱码!”

姜槐的身体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弱。

他身上的铠甲已经所剩无几,鲜血如同坏掉的水龙头般不断地从他身上各处伤口涌出。

他没有时间了,他能感觉到。

自己的意识,正在随着身体的崩溃而一同消散。

他不想再听了。

于是直接一拳,砸断了这领袖的一只手。

“咔嚓——!”

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。

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如同领袖自己所言。

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普通人。

只不过在漫长的生物演化中得到了高于一切的智慧。

【我没有时间。】

【听你那些……】

【狗屁的……】

【谈判!】

在剧烈的痛苦中。

领袖被迫伸出那只完好的手。

颤抖着,在光门上按下了权限。

大门,缓缓打开。

门后是一个由无数光点、无数数据流、无数代码组成的世界。

每一颗光点,都代表着一个生命。

一段历史。

一个文明。

这就是构成这个高维世界一切的根基。

“你会后悔的!疯子!怪物!”

领袖看着眼前的一切,声嘶力竭地怒骂着。

“你摧毁这里的一切!你只会证明你和那台失控的机械一样,都只是毫无理性的破坏者!你会后悔的!”

但姜槐,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去摧毁任何东西。

他只是拖着他。

走进了这片数据的海洋。

然后径直走向了最偏僻、最黑暗的那个角落。

那里,是被废弃的数据库。

是那些被判定为“无价值”、“已失败”、“被清除”的世界最后的坟场。

姜槐的身体,已经摇摇欲坠。

他甚至快要站不稳了。

他松开了领袖。

转过身,看向那个一直默默跟着他的女人。

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浑浊。

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。

他似乎在努力地辨认着什么,但最终还是失败了。

他已经……不记得这个女人是谁了。

连话都已经快不会说了。

他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手,指向那片死寂的黑暗。

“帮……帮我……”

他的喉咙里,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。

“找……那些……废……弃的……”

然后,他像是想起了什么。

猛地拽过了还在地上哀嚎的领袖。

“不不!!不!!等等!你要做什么!!阻止他!!快阻止这个疯子!!!”

他抓着领袖的头发,将他的脑袋。

一下又一下地,狠狠撞击在旁边一个承载着废弃数据的数据箱上。

“砰!”

“砰!”

“砰!”

现在的他,已经不再是典狱长。

不再是悖论。

他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是谁。

领袖的脑袋被彻底撞烂了。

脑浆和血液,糊满了那个冰冷的数据箱。

姜槐松开手,任由那具尸体滑落在地。

他颤抖着,从那破碎的头颅里。

捡出了一块还闪烁着微光的权限芯片。

他将那块芯片。

颤抖着递给了眼前的女人,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。

“权……限……领袖……”

“你……领袖……”

“帮……帮我……求……你……”

女人的眼泪终于决堤。

她伸出手,轻轻地抚摸着眼前这个怪物。

抚摸着它那张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的狰狞的脸。

它的记忆,它的理智,它的一切,正在每一分、每一秒地褪去。

它很快就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。

忘记自己为何而战,忘记一切。

“我帮你……”

她的声音,哽咽着。

“我帮你……”

怪物颤抖着点着头。

“不……要……再让……这个世界……看到……他们……”

“废弃……死去的人……数据……求你……”

“我……不记得……我什么都……记不起来了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
“好……”

女人握紧了那块还带着体温的芯片。

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
“我记得……我帮你记得……”

“我见证了你们两个世界的一切,我什么都记得……”

“我会帮你……那些被废弃的数据……我会帮你恢复。”

“你们的世界……我会帮你们……藏起来……”

听到她的承诺。

那怪物似乎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执念。

他身上的血肉与骸骨开始彻底地崩解、融化。

终于,它忘记了那个名字。

姜槐。

他恢复了最本来的面貌。

太岁。

一摊蠕动着,混合着无数基因与可能性的无定型的烂肉。

它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
完成了它作为“宇宙白细胞”,最后一次吞噬与净化。

但它并不被这个高维世界所承认。

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,一个悖论。

现在,错误已被修正。

悖论即将消失。

基本法则开始排斥这团不属于此处的异物。

构成它的基本粒子,开始被强行解离。

它的存在,正在被这个世界从最根本的层面上,一点一点地抹去。

没有剧烈的爆炸。

没有华丽的光效。

它只是在安静地分解成毫无意义的原子。

属于太岁的世界就是这样告终。

...

...

姜槐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。

一场漫长、混乱、却又无比真实的电影。

他很虚弱。

虚弱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
他只想睡觉,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。

什么都不要再想,什么都不要再感受。

但那些画面,却由不得他。

一幕一幕地,在他那片即将熄灭的意识里强制放映着。

他看到了。

在冰冷的塔尔塔洛斯。

一个名叫萧知雪的女人,在助手的帮助下。

诞下了一位健康的婴儿。

她一开始并不对这个生命产生出母爱。

但是经过了一段时间后。

她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。

脸上是疲惫却又无比幸福,属于母亲的笑容。

【至少……你的母亲是爱着你的啊……李牧寒。】

姜槐的意识里,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。

画面一转。

还是那个女人,萧知雪。

但她不再完整。

她的四肢被齐根切断,双目被残忍地挖去,舌头也被割掉。

她就像一个破败的人偶,被塞进了一道冰冷,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空间裂隙之中。

而那所谓的“女王”。

用它那由无数线路组成的“手臂”。

拥抱了这个可怜的女人。

和她怀中的孩子。

并为其,命名为——

塔拉哈斯。

画面再次跳转。

姜槐看到了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最终之战。

一个燃烧着黑白色火焰的高大身影。

战胜了那不可一世的终焉。

整个世界都在为他欢呼,为他喝彩。

【真是耀眼啊……】

姜槐的意识里,充满了羡慕。

【就像是一个……真正的英雄一样……】

【我也……好想成为一个英雄……】

【他……叫什么来着……】

他努力地去想。

去回忆那个英雄的名字。

无数人的呼喊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。

【啊……对……他叫……李牧寒……我怎么会忘记呢......】

记忆的胶片,开始疯狂地倒带。

他看到了那个清冷的月色之下。

一道矫健的身影破窗而入,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。

是他此生永远也无法忘记的风景。

【陆晚吟……你的名字……】

【我绝对……不会忘记……我不会忘记……】

他又看到了那无尽的兽潮之中。

一个高大可靠的身影,独自面对着无数兽群。

用自己的肉身,为身后的人们,证得了那名为“守护”的道。

【岳老师……】

他看到了一切结束之后。

那个在大雨之中,失去了所有亲人。

却依旧坚强地与自己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身影。

【墨羽……我永远……令人心疼的妹妹……】

他看到了那个总是笑嘻嘻,狡黠的小狐狸。

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,给他送来了一份热气腾腾的披萨。

以及一份……被她藏在身后的结婚申请书。

【霜冉……】

他看到了很多,很多。

那些曾经无比清晰,刻骨铭心的场景。

此刻却开始逐渐变得模糊。

那些他曾发誓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。

也开始在他的意识里,变成一个个空洞无法理解的音节。

他们每个人的脸。

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,像是被水浸湿的旧照片。

五官融化成了一片。

所有的一切,都在倒退,都在消散。

最后,他的记忆停留在了那个夜晚。

那个破旧到连窗户都关不严实的公寓阳台。

他第一次在那个阳台上,看着月色下的她。

看着她那如瀑布般的长发。

看着她那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柔和的面容。

以及她转过头来,对自己露出的那个足以融化一切冰雪的微笑。

“无心菜~”

【你……是……谁……】

他拼命地想要想起她的名字,但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。

【对不起……我……真的……记不得了……】

他看到,她的嘴唇在动。

仿佛是在对他说着什么。

但是,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。

突然,那个少女似乎是察觉到了楼下的动静。

她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,转身就要冲出屋子。

【别走……】

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恐慌攫住了他。

【求求你……我已经……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求求你……不要离开我……】

随即,是永无止境,吞噬一切的黑暗。

他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了。

一切,都归于虚无。

他所有的不甘与绝望。

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。

一个曾经名叫姜槐的太岁。

温和地走进了那个良夜。

一个没有心的“人”。

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。

他的故事结束了。

正如同诗歌《空心人》所言。

【这世界倒塌了,并非轰然一响,而是唏嘘一声——T.S.艾略特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