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7章 守夜人踪迹

修仙者都在山上送葬,山麓之下只有八个站在山岗上的看守弟子监视着百姓跪拜。

但随着一股气劲于夜色之中忽然冲出,那八个弟子直接眼前一黑,匍匐在了地上。

此时,季忧落在了戏台前的一处阴暗角落之中,看向高台。

台上的花脸已经完成了开场的亮相,随后在舞台的桌案上捡起包袱,同时亦有悠悠唱腔袭来。

“暗室整装心似铁——”

“束衣紧,系行囊,长剑磨霜!”

“此身早许苍生愿,修得神仙——”

武花脸将长剑束紧后向向后转身:“佑四方!”

此时一位老生上台,紧走几步撩起袍裾一扬:“师弟且慢!”

“师兄,师弟心意已决,此去勿念。”

“猫狗同檐尚牵肠,何况同门数载长!”

武花脸听罢斜指台下:“人间鬼火夜煌煌,神仙闭目装聋盲!我宁做野坟镇煞剑,不学金殿木雕梁!”

老生双手震颤:“这一去……千山魍魉,师弟啊。”

高台之下,季忧斜身而立,听着高台一段拉着唱腔的念唱,眼眸中涌着淡淡的金色……

郎家的这出戏名叫《郎家老祖救世》,据说要唱整整九个大夜,从每日黄昏开始,到卯时鸡唱作罢。

其中的白日是留给戏班歇息的,而百姓也可归去务农,黄昏之前再来此跪下。

第一夜的戏名叫名叫《辞山》,讲的是郎昆早年修炼有成,见人间疾苦,下山护佑四方,见天旱挥袖布雨,见洪灾振臂搬山的故事。

黎明时分,辞山云游唱到最后一幕,戏台上的艺人们开始纷纷离台。

临时搭建的棚屋之下,年轻的班主迈步走了出来,拱手与几位台柱子道了声辛苦。

他前夜盯了半场,确定一切顺利之后便去睡了两个时辰,此时带着未消退完全的疲倦送走艺人,便开始指挥手下的杂行来到台前更换布景。

昨夜唱辞山,背景搭的是山峦云雾,下一处戏搭的则是小镇湖泊。

那些布景已经有陈旧的痕迹了,不像是新作的,尤其是戏台上《郎家老祖救世》之中的郎,也是用带着色差的布临时缝制上去的。

季忧其实早就可以确定了,这确实是一出唱过无数遍的老戏,而不是为了郎昆所现编。

他从北向南,中途改道向西,绕了一个大圈,听了各种形式的唱演。

皮影、大鼓、三弦……所听到的故事大多都是类似守夜人的仙人诛杀妖邪,受万民跪拜的故事,但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唱其来处。

季忧知道,这戏班的曲目一定知道更多的东西。

于是他在黎明时分飘然离去,寻了一处僻静之所炼体,接着又在黄昏时分重新回到了望阳山脚下的戏台。

第一夜辞山,第二夜云游,随后就是救世,斩妖邪。

这出戏本来就是为郎家老祖哭丧,受万民敬仰所用的,所以戏剧演唱的重点仍旧是在歌功颂德之上。

与先前所听的皮影戏、三弦,大鼓书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区别,可季忧还是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
比如后续斩妖邪开始的时候,很多画着青面獠牙的艺人都是披着黑布上来的。

开场亮相之前,他们都要撑着这块黑布环台一周。

季忧以前每晚都会失眠,吃过很多的安眠药,也听过视频网站的助眠音乐,还听过相声评书。

相声评书中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,叫说书的嘴,唱戏的腿。

意思是说书的先生将上下嘴一碰就是十万八千里,而唱戏的环场一周就是走遍了天下。

在季忧眼中,那黑色的布匹代表的若是黑夜,那环场一周便代表了夜色笼罩了天下。

这和那本《守夜人》中所讲的故事,有着很高的相似度。

而他家的傲娇鬼有一句话,叫做若是巧合太多,那就一定不是巧合。

“有点没有必要啊。”

“这个新加入的角色……”

第五日的夜晚,季忧看到了除黑夜之外另一个不同之处。

仍旧是的斩妖邪的故事之中,类似于守夜人的角色身边忽然多了个男孩。

这个男孩的出场方式很简单,是戏曲中的守世仙人在路过一处庄户的时候救下的,因为无父无母,于是便待在了他的身边。

但男孩的唱词很少,基本就是吃饭睡觉等等,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,让季忧觉得这个被特地安排的角色,看上去好像可有可无一样。

而在他之前听的所有戏剧之中,全都没有这个小男孩的存在,甚至连那布匹代表的夜色都少见。

这或许是因为其他戏曲在借鉴的时候,也察觉到了这人物和设定没什么必要,于是便剔除了。

可季忧却知道,无论是这男孩还是那块黑布,存在这戏曲之中必定有其缘由。

不然的话,这些不会被留下。

唱戏所有表演形式中最麻烦,又要扮相,还要练习动作,多一个角色就会麻烦许多,自然没必要留下。

第八天的白日,青天朗朗。

昨夜所唱的仍旧是类似于赵老头皮影戏当中斩孽鬼的桥段,故事中的郎昆简直如救世主一般,一人一剑守护四方。

季忧耐着性子听完,随后就去找个地方炼体,准备等待这最后一场。

对于一场需要连唱数夜的大戏来说,中间片段或许会以激昂慷慨的斩妖桥段填充,但最后一场势必要交代一些不一样的。

不过当他于午后时分修行归来,却发现望月山上有些乱糟糟的。

远远看去,周围有些前来吊唁的小世家被堵在了门外,似乎不让进入了。

没等太久,远天之上就有无数修仙者从望月山飞出,带着惊疑与茫然飘去四面八方。

抬头看去,密密麻麻横布天空,如同蚂蚁搬家。

山麓的位置已经有百姓前来此处惶恐等到,见此一幕立刻噗通趴下,颤抖的身板传递出了惶恐与不安。

其实从第一夜开始他们就发现了,那些守着他们的仙人一开场就会睡过去。

所以他们并不是真的在跪,而是在蹲,或坐。

因为若是真的跪,不需九日,仅需一夜,他们就会把双腿跪废。

所以当看到仙人从山中飞来的时候,他们还以为是“大不敬”的行为被发现了,全都在忐忑等死。

但等了许久之后他们才发现,那些仙人走了。

季忧此时也看向了望月山那座偌大的仙宅,眉心忍不住稍皱。

因为就在刚刚,他捕捉到一股术法的气息在院中绽开,又迅速消失。

这是郎家老祖的大丧,按道理来说不该有人动武,而且吊唁未满九日,这些送葬者就匆匆离去,也显得十分古怪。

九向来是青云天下的吉数。

人族分九州,修道分九境,在第八日离开似乎是有些不合理数。

不过季忧等着要看最后一场,眼见着休息好的艺人已经聚集到了台前,便将目光收回,没有过多关注。

“有几个新人物……”

“穿的似乎很宝气……”

季忧打量着台侧,目光落在了那几个没见过的角色身上,不禁喃喃自语。

因为这出戏是要为了向百姓歌颂歌颂一些郎昆自己都不清楚的功绩,所以除了张冠李戴的郎昆之外,出场的人物除了妖魔,就是等待拯救的百姓。

百姓的装扮很朴素,都是灰衣灰裤。

但今日这几个角色的装扮,一看就不是百姓,这让季忧觉得或许会出现别的人物关系。

不过戏台开唱,山上就忽然有一群神色凝重的修仙者沿山而来。

戏班那位年轻的班主,刚刚准备登台的小花旦、扮演了许多路人角色的老生都被叫了过去,几声呵斥之后,三人的眼神立刻充满了慌张,回来便开始叫人收拾东西。

同时,那位老生也带着几个杂行匆匆离去,半个时辰后回来,还牵回了四辆板车。

紧接着,戏班的人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装车,一车服装,一车道具,两车人,收拾到正午时分,打算扬鞭而去。

不唱了?

季忧微微一怔,随后迈步走向了班主所在的头辆马车。

“班主。”

“啊,是公子啊,莫某见过公子?”

戏班里的人其实早就注意过他,知道他每日都会在台下听戏,看他穿着也知道他不是普通人,回话中带着卑微。

季忧向着山上的宅院看了一眼道:“我这几日一直听戏,见你们唱的极好,为何这最后一出不唱了?”

听到询问的老班主咽了口唾沫:“我们也不知道,就是说我们冲撞了天威,让我们赶紧收拾东西走。”

“冲撞天威?”

“大概是觉得我们唱的戏不合适吧。”

季忧转头看了一眼那望月山顶处的大宅,发现不知何时,山道上已经有了修仙者在把守。

不过从他们衣着上来看,这些把守在外的并非是郎家子弟,而是山海阁的子弟。

班主见季忧沉思,不禁拱手开口:“敢问公子可还有其他事,若是没有的话,我们还要赶路。”

季忧回过神后拱手:“敢问诸位这是要去哪儿?”

“要回乡,这一出戏唱的极累,我等需要休息休息,少唱一场倒也算是好事。”

季忧闻声掏出一枚银子:“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,可否与诸位同路?”

班主未敢轻易出手,而是有些警惕地的看着他:“不知公子想问的是什么?”

“没什么特别的,就是你们唱的那出戏我没听完,很想知道后面的故事,不然心中总是有些放不下。”

“这……”

季忧见他犹豫便又掏出一枚银子:“闲着也是闲着,何况我看你们的马车也不算拥挤。”

老班主思考半晌之后伸出手,将其中一枚小的拿走:“这些就够了。”

“多谢班主成全。”

“公子请上车吧,这仙家门前是非多,我们还是早些离去。”

季忧点了点头,随后坐上了马车。

随后马夫在前方挥鞭,车子开始缓缓而动。

这戏班子里的众人以凡人之躯,吃仙家之饭,走南闯北一直都十分谨慎,不会问什么就说什么的。

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秘密要保守,而是因为他们害怕说出去的话若有不当,流传出去就会成了冲撞仙人,而遇杀身之祸。

季忧倒未开始直言目的,而是与班主随意闲聊了几句。

他们这支戏班的所有人都来自云州东南的一个叫做平西的县城,走南闯北多年,因为拿手曲目颇受仙人欢迎,活的还算可以。

也正因如此,他们这一脉不像皮影戏那般中途断过传承,连师傅是谁都说不清楚。

相反,他们这一脉的传承很清晰,这让季忧感到庆幸。

而关于这八天唱过的那出戏,也确实没有出乎季忧的预料。

据老班主所说,这出戏的确是他们戏班子吃仙家饭的一出老戏,已经唱了数十年了。

每当有仙人过世,世家要万民同悲的时候,那些仙人都要点名要这出戏,还要他们的将故事中的主人公换成自家老祖的名讳,以塑造家族光辉。

百姓懂什么?

他们甚至连修仙是什么都不知道。

有些人听了之后确实会信,觉得虽然仙人老爷每年都要收钱收粮,但真的是在庇佑他们。

换句话说,这出戏的原本很可能就是守夜人的事情。

季忧顺势地切入正题道:“那最后一出戏呢?最后一出戏讲了什么?”

班主听后将身后的箱子打开,从中掏出一本书卷:“这便是最后一出戏的内容,请公子过目……”

“这本子,还挺新的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季忧伸手捻开了封皮,目光随即落在了书中。

此时的马车已经出了望月山的地界,晃晃悠悠地走上了一条丛林密布的破旧官道。

有天光穿过树荫,照射出满地的斑驳,被从路上驶过的马车撞散。

在和班主相隔两车的最后那辆马车上,并排坐着花旦、青衣、老生与武生等等。

自从望月山离开,小花旦就一直都心神不宁,等到已经看不见望月山,终于忍不住张开了口。

“那郎家的老祖,怕不是诈尸了……”

老生听后心中一颤:“胡扯,凡人才会诈尸,仙人怎会诈尸?”

小花旦唇色的发白地开口:“若不是诈尸,他们为何质问我们可否唱了什么起尸还阳的戏码,而且那些仙人忽然就离开了。”

坐在旁边的武生自上车后就一直都没开口,眼见两人聊起此事终于忍不住张口:“我昨夜看到灵堂中有影子坐了起来……”

郎家的戏分为内场和外场。

外场的歌功颂德是给百姓看的,内场则有表演给仙人看的。

昨日有一场武戏,这武生被带入了山上,回来之后就心神不宁,此时才将事脱口而出。

小花旦的脸色更白了:“此话当真?”

“只是模糊一眼,我也未看清楚,说不定只是随伺的孝子……”

“行了,别忘了班训,耳不进门,眼上遮帘,守住口舌,心中无澜。”

老生胆子极小,忍不住制止了他们的议论。

那位小花旦和武生也知道这种事非同小可,终于闭上了嘴巴,在颠簸的马车之上陷入了沉默。

与此同时,季忧已经将那最后一场戏的底本看完,表情有些无语。

他以为最后一场的信息量一定会极大,毕竟里面可是出现了新人物关系的。

在他看来,即使找不到守夜人本人,但只要缕清他周围的关系也未必不算收获。

但他草率了,或者是说忽略了这出戏的目的。

这最后一场的底本根本不是守夜人的事,而是改成了郎昆的事情。

故事之中,郎昆救世之后去了山海阁,苦修道法,最后寿终正寝,受万民哭嚎送葬,于光华之中成仙归去。

进入仙界之时,那位大德郎昆还面对凡间念了一句诗。

千年修道一朝成,回首山河泪暗生。

天阶未踏心先倦,不忍人间悲泣声。

季忧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王法要看这种东西,伸手将底本交给班主:“这一出戏是接在老戏后面新写的?”

班主点了点头:“前八场都是固定的,最后那一场则是根据主家提供的生平所编写。”

“怪不得多了些锦衣华服的角色,敢情是郎家子弟,真是造孽……”

“公子对这郎家老祖很是崇敬?”

季忧抬头看向班主:“不,我只是对故事里原本的那个人十分崇敬。”

闻听此声,班主不禁愣了一下。

季忧见状又道:“班主可否将未删减的故事跟我说说?”

“未删减?”

“就是没有被改编的。”

班主闻声摇了摇头:“其实莫说原本的故事,我就连原本的第九场都未曾听说过,我们这一门有个规矩,老一辈临死之前,这最后一场才会传授下来。”

季忧听后思量半晌:“那夜呢?你们唱的那出戏里,充满了妖魔的夜色代表的是什么?”

“这个……也还没有传下来。”

“也都是你们这一门的老一辈才知晓,对吧?”

班主并未正面作答,而是忽然开口道:“公子莫非觉得这故事真的?”

季忧微微一怔:“难道连班主自己都不信?”

“哪有这种仙人,若真有这种仙人,这世道又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,不过也不止有公子信吧,我们的太师傅倒一直都是的信的……”

“太师傅?”

班主点了点头:“我太师傅是我们这一门最老的一辈了,不过他老人家现在年纪已经太大了,不再出来营生。”

季忧听后有些好奇地开口:“敢问太师傅今年高寿?”

“七十多了。”

“这等寿龄还真不多见。”

季忧感觉自己似乎是找对了人,沉默半晌后再次开口:“班主可否带我去见一见你太师傅?”

其实戏班的班主一开始并不相信季忧是对自己唱的戏感兴趣,以为是另有所图,但经过这一路的闲聊,他却发现这人真的只问了关系戏曲的问题。

戏本就是唱给别人听的,没什么能藏着掖着的。

而起他从言谈举止之中觉得季忧并未什么坏人,于是班主沉默半晌,随后在犹豫之中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