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 第 9 章
三月底,天子亲下诏令,定于四月初五在京郊御苑举行一年一度的春围。
旨在操练军心,检验诸侯世家子弟的骑射之技,也借此庆祝春耕顺利,祈求风调雨顺,国运昌盛。
围猎地点选在御苑内的广袤山林。为筹备此事,天子命人提前布置猎场,禁军也早早进驻护卫,筹备周密。
钟薏听到消息时,差点把手里书都吓掉。
自那次宫宴之后,她总梦见些不堪回首的画面,偏偏梦中那人还总是一身玄衣、俊朗矜贵,叫她醒来面红耳热,恨不得把枕头埋进床底。
她将这事偷偷告诉苏玉姝,对方却一脸了然地拍了拍她肩膀:“我问过女大夫,姑娘家这年纪,做点梦很正常。”
——正常是正常,可若梦里那人是皇帝,还那样不堪,那就实在太不正常了啊!
因此得知要随家人赴围,她第一反应便是想装病逃过。
奈何钟夫人又用一双泪眼看着她:“皇家围猎不可失礼,你若不去,丢的可是我们钟家的面子!”
她只得认命。
为了不在御前出丑,她刚学完京中礼仪,女教头又跟着上门,每日轮番教她骑马射箭。
虽说那教头手松心软,知道她贪闲,时不时还让她偷偷摸鱼看几页话本,可钟薏依旧不太喜欢。
马场太臭,尘土飞扬,她宁愿坐在在堂里抄一下午书,或者对着夫子背一百个药名。
早春四月,御苑内的群山翠色环绕,王公大臣都带着家眷一同随行,广阔草地上搭起无数篷帐,场面热闹非凡。
宦官一声高宣,卫昭从金丝雕花的御帐中缓步而出。众人纷纷静下,恭敬行礼。
钟薏完全没听陛下究竟说了什么,俊逸的脸庞和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变成毛线,无孔不入地裹住缠紧她乱跳的心脏,一下便把她拉回梦境里。
待陛下宣布春围正式开始,众人便下去准备。
钟薏换好骑装,骑着她的小母马瑶光缓步入场。
马是钟府马师带来的,自幼调教得温顺通灵,雪白皮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,甚是惹眼。
她刚骑到草地中央,便听得远处有人唤她。
循声望去,是国子监祭酒的嫡女舒越越,旁边还围着几位装束精致的贵女。个个衣着考究,腰间系着香囊和弯刀,风姿娉婷。
她认得这些人。都是诗会上结识的京中名媛,那次她被苏玉姝带着露面,还因生人太多,一时紧张背错了句诗,窘得面颊通红,几欲落荒而逃。
是她们出声缓解尴尬,笑称“人非木石”,还细心转了话题。
此刻再见,气氛倒并不生疏。
见她骑马过来,众人纷纷打招呼,笑语盈盈。
舒越越见她神情忐忑,以为她在紧张,笑着拍了拍她马背:“第一次参加吧?别怕,若不想进林子,我们就在外围转转也成。今日来重在凑个热闹,不必逞强。”
几位姑娘闻言,纷纷叽叽喳喳,像一群活泼的小鸟:“是啊,我们几个每年都来,但哪次真打着猎了?不过是换身骑装,骑骑马,再来几张好看的画影图罢了。”
“再说啦,”另一位身着浅青骑袍的姑娘低笑,“猎场里哪有好看的郎君好看?风吹日晒地在里头追兔子,反倒狼狈,还是外头自在。”
钟薏也不再胡思乱想,与她们聊天,一时间颇为热闹。
忽有一阵轻微的骚动自远处传来。
人群不约而同地往同一个方向望去——
皇帝现身了。
卫昭一袭雪白骑装,衣襟猎猎,胸前金线绣出的云龙图腾蜿蜒而下,肃冷逼人。
身下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,黑色马鬃如瀑布般随风飘扬,马体肌肉线条紧实,鞍上挂着威风凛凛的金制马鞭。
他被宦官与随侍簇拥着,几名年轻贵公子骑在后方,神色拘谨,时不时低声附和,场面庄重得密不透风。
钟薏探着脑袋,在人群里还看见了自己的亲哥哥钟以礼,他身形过于高大,骑在马上,为了和旁边一个娇小的士官聊天,不得不佝偻着脊背,差点把她看笑。
钟以礼二十有二,是家中嫡长子,尚未婚配。他自幼便胸怀壮志,志向是立下赫赫战功,辅佐家国。来京不久,便一路从偏将擢升到副统领,辅掌京师卫戍。
心怀壮志的坏处便是不常归家,即使家里人千想万想,他也才半月回一次,钟夫人时常念叨他。
御前统领正在高声宣布此次围猎规则。众人会抽签决定各自出发顺序,猎物分为三类:野兽、大型飞禽及小型猎物。每猎到一只野兽记三分,大型飞禽计二分,小型猎物计一分。结束后,所有猎物需由猎场总管验收。
围猎开始后,众人按顺序依次散入山林。
钟薏的签数靠前,便比哥哥和其他女郎早走一步。骑马是她最近才新学,打猎更是不会。她也不觉得自己比得上山中野物的反应速度,便由着马儿慢慢前行。
山中空气清新,景色优美,倒是比京城舒服不少。
不知不觉间,耳畔不再有他人的马蹄声,只偶尔一两声鸟鸣,安静得有些奇怪。
马儿还踏着蹄子往前走,她觉得有些不对,勒住了马绳。
瑶光四蹄在原地来回踱步,鼻孔喷出热气,发出有节奏的轻响。钟薏微微皱眉,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,她抬眼环顾四周,周围静得出奇,空无一人。
她不敢继续往前走,正准备掉头回去。
“钟小姐。”倏忽有声音从身后传来,她提着心转头,却见到身着骑装的皇帝策马而来,旁跟着一只凶猛猎犬。
一身戎装衬得他高大利落,眉眼深峻,神情温和。她一怔,立刻行礼:“陛下——”
“此地无旁人,钟小姐不必拘礼。”
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温润,像三月春雨,轻飘飘落在她心上。
钟薏有些发懵,还在思索要如何回应,他已调转马头:“此地路窄,朕正好同行。”
她想婉拒,却无从开口,只得跟上。
卫昭放缓了马速,与她并肩前行。
“钟小姐学过骑马?”他侧目望她。
她咬住唇,低声答:“臣女马术生疏,不敢放肆。”
卫昭挑眉,想起自己派到她府上的马术师,叮嘱人按着她性子来,心知她定是敷衍着学了几日。
他唇角轻勾,语气依旧温和:“无妨,朕在。”
钟薏一怔,下意识抬眸对上他的眼。
他墨瞳深深,倒映着她此刻的慌乱模样。
——这算什么话啊。
她心跳漏了一拍,耳尖也悄悄泛红,扭头看向别处。
两人策马并行,林间阳光洒落,光影斑驳,草木清香扑鼻。她偷偷瞥他一眼,他却并不看她,只温温淡淡地同她并骑,仿佛真的只是陪她走一段路。
这样一来,她反倒不那么局促了。
若非身份悬殊,若非那梦太荒唐,她险些真把这一段山林错认成什么旖旎情事的开头。
然而还未等她多想,卫昭身旁那猎犬忽然低吼一声,随即朝前方猛扑。
钟薏被它吓了一跳,顺着猎犬的的目光朝前方高大的灌木丛看去。
下一秒,丛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,一头吊睛白虎猛地从林间跃出,眼中带着凶猛的光芒,地动山摇。
钟薏刚还带着薄红的脸庞血色尽数褪去。她的手指想紧紧扣住马鞍,然而瑶光受猛兽惊扰,忽然跃起,剧烈地挣扎起来,缰绳一时脱手,被拉扯不稳,险些从马背上摔落。
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疾风扑来。
整个人被一双手猛地抱住,狠狠从马上扯下,跌进一个温热坚实的怀里。
身后人气息极深,心跳剧烈,仿佛正强行压着什么。
“别怕。”他在她耳边低声。
她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。
瑶光脱离了控制,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,整个身体像箭矢一样暴冲向前,冲入林中,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。
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,下一刻,卫昭将她稳稳置于旁边地上,翻身上马,拉弓搭箭,动作干净利落。
猛虎还在他们面前磨着爪子,张开的血盆大口不断喷出刺鼻的腥臭气息。她浑身僵硬,心生绝望,觉得他们二人几乎要交代在这里。
箭矢上弦的声音清晰可闻,带着凌厉的风声划破空气,狠狠地射中猛虎的前爪。白虎剧烈一抽,身形略微踉跄,被激怒了一般,更加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们。
他毫不犹豫,第二箭已经搭上,弓弦狠狠弯成半圆弧线,箭矢再次飞出,直中猛虎的喉咙,它从半空直直坠下,地面震动,溅起大片尘土,剧烈挣扎了几下后,应声倒地。
四周瞬间死寂,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她心脏的砰砰声。
卫昭把躲到远处的马儿骑回来,在她面前缓缓停下,居高临下看着她。
她被吓得几乎无法站稳,背靠着树干,呼吸凌乱,指节死死扣着粗糙树皮,眼里泪光水盈,仍残着惊恐。
他下马,步步逼近,在她面前俯下身,伸手握住她的手。
那只手软极了,凉得几乎没了温度,还带着细微颤意。
“你害怕?”他低声。
语调带着诡异的柔,眼底却什么都没有,只有蓄了太久的炽热与黑暗。
——一切都如他所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