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过我这张脸……
这老登在说什么呢?
宋时安被这句话搞得有些错愕,开始极力回想。
可哪怕穿越之前的记忆,也没有什么时候,有机会见到皇帝啊。
不过比起这句让人困惑的话,宋时安现在更加紧张的是,自己坐在了凳上,而皇帝却在他的面前站着,还用那种带着好奇端详,仿若一位农民老汉遇到外乡人时的眼神。
此刻,让人感觉不到皇帝的威严,有的只是真实的人性。
可毕竟他的身份就是皇帝,所以还让人感觉到有些隐约瘆人。
“陛下,微臣……”
宋时安又要再起,可他依旧是压着手,并且道:“无妨,坐着。”
宋时安之后有些局促的坐在位上,并且询问道:“陛下您说见到过我这张脸是?”
此刻,不安的不只有宋时安。
还有在角落弓腰站立着的陈宝。
难道说陛下要把那个梦,直接告诉他?
司马煜只是听到皇帝说这个梦,就吓得要死,都快哭出来。
而宋时安可是这个梦的当事人呐。
难不成这就意味着,梦中之人的脸,真的跟他对上了吗?
最初时,皇帝梦中的人没有脸,隐蔽的站在身后,带着诡异的模糊。越想看清,越是迷茫。
所以才没办法让画师画出来,张贴到全国去逮捕。
可后面,这个应梦逆臣逐渐有了形象。
他应当是一张瘦削的脸,眼眸中带着清澈,但并未有任何的愚蠢,让人感觉到一丝可爱,温和,常态下人畜无害。可当他严肃起来时,则会流露出宛若鹰视的锐利……
面对询问,他并未有回答,缓缓走到了宋时安的身后,面对着他的背影,忽然道:“宋时安,你可知罪?”
知罪?
宋时安身体一紧,本能的准备转头。
而有些佝偻着皇帝则是顷刻间瞪大眼睛,屏住呼吸,看着他的转首,直到清秀的侧脸映入眼帘时,宋时安立刻转了回去。紧接着,赶紧起身,转过身匍匐一拜:“陛下,臣知罪!”
皇帝睁大的眼睛,徐徐松弛,眼眉耷拉下来一些,问道:“哪一条罪?”
“在新城大火后,微臣擅自将康义之子康庆,送到了北凉朔风!”宋时安高声道。
“为何要这样做?”皇帝问,“抬起头来说。”
“回陛下。”宋时安抬起头,认真的看着他,答道,“康义和康庆必须要留在凉州,不然无法让牵扯住康逊。其中,康庆比康义更加辛辣,冷酷,日后成长起来,必定能成为扰乱燕国大政之王。所以,臣必须要把他放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!”
听到这个,皇帝笑了。
并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。
而是这张脸,终于跟自己梦中的印象,对了起来。
此等坚毅的双眼,并未掩盖他那一抹悄然的锋芒。
梦中的人,逐渐清晰。
与宋时安,逐渐重合。
二人归一。
应梦逆臣,找到了。
不,并非是逆臣。
而是从龙枭臣。
用忠臣和奸佞来将他作为区分,过于的幼稚了。
这个梦,还可以换个方式理解。
他支持一个皇子,杀了另外一个皇子,便将这大虞局势落定。
“别的地方,不安全?”皇帝问。
“回陛下,整个凉州除了朔风以外,世家大族根基太深。而他们的立场,左右摇摆。”宋时安道,“朔风已然没有了世家,有的只是精兵强将。将士们,只求军功,不论立场。”
“放肆!”陈宝当即便呵斥道,“大虞的兵卒,都是陛下的。他们的立场,只有忠于陛下。”
“是的,大虞的兵情理之中都属于陛下!”宋时安道。
“狂生,还不住口!”陈宝被整红了,“陛下念你有些忠心,又太年轻,固不加以责难,何故得寸进尺?”
连大虞的兵情理之中属于陛下这话都说出来了。
就好像是,国家都是皇帝的。
他来一句:对,国家理论上都是皇帝的。
什么意思?实际上不是呗。
九族不要了!
“继续说。”然而皇帝却相当冷静,没有一丝的愤怒。
“凉州陷落了,凉州人依旧是凉州人。”宋时安道,“所以,在朔风之前,我虞一仗都不能输。”
打仗之前,那些宗贼可是亲自给赵湘送粮送钱的良民。
可一旦输了,立马阻断交通,封锁乌垒,等待大齐圣君天威降临。
是虞人,是虞臣。
但,是灵活的虞臣。
“倘若我们打齐国,他们的边境,就能输不止一仗吗?”皇帝反问。
“也不能多输。”宋时安道,“可不会像我们这般,一泻千里。”
陈宝傻眼了,这个人竟然敢说齐国好大虞差。
哪怕只是谈论某个方面,也太过于激进了吧!
“你的意思是,齐人刚强,虞人软弱?”皇帝又问。
“陛下,哪里的人都是一样的。哪里的人心,都是脆弱的。”宋时安十分坚定的说道,“可是虞人图安逸,安逸才是毒药。”
“说。”
“近些年来,也就这十几年吧。”宋时安演都不演了,严肃道,“陛下逐渐不再主动征伐,转而文治,着重于科考。我们北凉的人,仗着有潼门关这样一座边境雄关,有武威这样一座北国坚城,做着区区齐贼胆敢南下的大国美梦。可那样一座关隘,一夜便下。而拒北第一城里,竟只有半年粮草。赵湘只是输了一仗,整个凉州的民心便一边倒向姬渊。”
太敏感了,这个话题太敏感了。
陈宝冷汗都落下来了。
“为什么潼门能够轻易策反,为什么武威只有半年粮草,为什么赵湘败后,虞民竟然都不南撤,等着齐国来?”
“边境如此孱弱不堪,那你觉得,朕是不是要下罪己诏?”皇帝反问。
“微臣不敢。”宋时安随口的回应后,继续道,“可如若继续让虞人坐享安逸,仗着我们幅员辽阔,十年丢北凉,二十年丢凉州。而后,钦州有勋贵坐镇,再坚守个二十年。能够保证咱们司州的人,三代安逸,享完现世之乐。如此这般就足够的话,大虞危矣。”
大虞虽然是天下人口最多,最为富庶的国家,可宋时安毫不避讳:现在就是在王朝末期。
这番话,让宫殿内寂静无声。
但宋时安,依旧没有停止他的‘不知死活’,道:“大虞人打赢齐国之后会欣喜,但欣喜的不是赢了姬渊。而是,姬渊下次打过来,得好久之后。”
一番话,将这个国家最大的问题,说得血淋淋。
甚至可以说,贴脸放大。
“你觉得朕让你出使,也是享安逸吗?”
既然他说到这个份上,皇帝也不干净了。所以这位陛下,相当冷静的‘不耻下问’。
“陛下让臣出使,是因为想要短暂稳住北境局势,屯田强国。”宋时安道。
“不,朕没有想要屯田。”皇帝丝毫不走他下的这个台阶,道,“若不是吴王和中山王求情,朕已经决定让你留在燕国了。”
宋时安没说话了。
两个人,相视无言。
按理来说,作为臣子要说一句,圣明不过陛下,陛下肯定有自己的考虑。
当清流都不会无差别打击。
大不了说:天下人都奸,百官都坏。
谁会说,陛下您也包括在里面哦。
“你很失望吧?”皇帝问。
“臣不敢。”宋时安道。
“不敢,那就是失望。”
“臣以为……”宋时安抬起头,望向这个男人,有些酸楚道,“想要屯田的,是陛下。”
因为我猜中了你的心思,所以你才让我当解元。
所以,你才为我造势。
让我当大虞的剑。
可现在,你说你没想过。
“宋时安,起来。”皇帝道。
“是,陛下。”
宋时安爬起身。
“坐着。”
“是。”
再一次的,皇帝站而宋时安坐。
而后,皇帝抬起手,徐徐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,注视着这位小辈:“朕不是不相信你,朕是不相信自己的儿子。”
皇帝先前答应屯田,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还行,别说十几年,五六年总是没问题。
他在,总能看到屯田有成效的那一天。
可现在,他连自己能否坚持到第一次屯田秋收都没自信。
就像是他说的,大虞辽阔,每年丢几座城池都能坚持好几代。
哪怕现在已经烂透了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至少还能传两代,不在吴王或者晋王那里就亡国。
魏烨的责任,也就没那么大。
“你在燕国赢了,而且回来了。”皇帝道,“那就,放手去做吧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宋时安低下头,不知所言。
“还是那句话,既然都上赌桌了,那就赌完。”皇帝相当释然的说道,“你若赌赢了,那就算你的。赌输了,也算你的。”
“陛下,无论输赢。”宋时安道,“都是您的,都是皇帝的。”
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。
皇帝:你赢了我不会清算。
宋时安:我赢了不会夺你权。
但谁能够真的相信呢?
两个人的交流只有:不管你信不信,我这样说了。
“宋时安,你知道朕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吗?”
回到了这一句,皇帝问道。
宋时安抬起头,茫然的看向他。
皇帝抬起手,粗糙的手指,掠过他的额头后,颇为慈爱道:“梦到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