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八章 戏园风波
这一天刚起床吃了早点,陆嘉衍就带着小龙往戏班子赶。街面上萧条得很,偏生饭馆、戏园这些行当反倒红火,这世道真是荒唐得紧!
戏园子里倒是一派热闹景象。陆嘉衍只需签个字,所有开销自有人去大帅府支取。
他负手站在廊下,看着满院子的孩子在晨光中咿咿呀呀地吊嗓子。几个老师傅拿着戒尺来回巡视,稍有不妥就是一记响亮的板子。
“陆先生,”班主凑上前来,递过一封古色古香的名帖,“这丫头十五了,嗓子是块好料。这是红豆馆主亲笔写的名帖,劳烦您给她谋个出路。”
陆嘉衍接过名帖,心头忽地一凛。他摩挲着信笺上精致的暗纹,这才恍然大悟——难怪当初两人非要把这戏班子塞给他,原来在这儿等着呢。这哪是什么戏班子,分明是张精心编织的关系网。
旋即唤来身旁的姑娘,语气温和地带着她离去。马车穿过青石街巷,回到自家的宅邸后,他即刻吩咐小妾带姑娘沐浴更衣,又命裁缝连夜量体裁衣。
往后几日,宅中上下皆悉心照料,从膳食滋补到被褥熏香,无一不精细周全。待确认姑娘气色恢复如初,他才郑重备车,亲自将人送往目的地。
弦音戛然而止,班主猛地拍案而起,折扇在掌心重重合拢:“好!好个绕梁清音!陆先生慧眼如炬,这璞玉当真叫您雕琢得通透!”他望向陆嘉衍的目光灼灼,仿佛已经看见戏台中央又升起一颗名角。
陆嘉衍指尖摩挲着茶盏,嘴角勾起疏淡笑意:“不过是举手之劳。也多得红豆馆主名帖。”话音未落,两根金条摆在桌上,“她年纪小,若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,还望您多费心教导。”
班主的笑意顿时浮现,“陆先生这话说得见外了!既是您送来的人,我必定倾囊相授!”铜臭混着恭维声,在戏楼雕花木窗间来回回荡,倒比方才的唱腔更热闹几分。
眼前这两根明晃晃摆在那儿的金条,让他瞬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。这情形,与后世那些送礼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。
楼下传来拳脚的闷响与叫骂声。陆嘉衍手中茶盏当啷磕在案几上,探身望去时,只见自家枣红马正受惊嘶鸣,车夫蜷缩在车轮旁,青布衣衫已染血渍。
“不好意思了,先行一步。”陆嘉衍朝班主拱手,袍角翻飞间已疾步下楼。小龙面色如霜,已透出森冷气息。待二人赶到事发处,陆嘉衍扬声断喝:“都给我住手!”
拳风骤停的刹那,戏园雕花门轰然洞开,七八条壮汉冲出。为首的汉子暴喝如雷:“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福德海的人?”
他瞥见陆嘉衍,目光像淬了毒的刀:“这是你的车夫?”
陆嘉衍垂眸掸去袖口不存在的尘土,声音凉得像浸过井水:“阁下连来龙去脉都没问清,倒先急着兴师问罪?”
他抬眼直视对方,眼角微挑,开口问道:“不过,还未请教阁下是哪路尊神?”
“爷是大魁号的掌柜福德海!你又是何方神圣?”他凶神恶煞般看了过来。
陆嘉衍朗声道,“陆某一介教书匠,不过是旁人嘴里的陆老师罢了。”
福德海摩挲着镶金扳指,眼中笑意未达眼底:“原来还是位先生,不知在哪所高就?”他挥了挥手,原本剑拔弩张的手下稍稍后退半步。
陆嘉衍语气从容道:“清河镇小学,教国文。若是春季开学,说不定还能教些英文课。”
“小学先生?”福德海突然仰头大笑,“我当是哪路贵人!”
他猛地一挥手,“接着给我打!打断这狗东西一条腿!”
寒光骤闪,陆嘉衍手中勃朗宁已抵住福德海。透心的凉意让对方笑容僵在脸上。
“您脾气不太好啊。”陆嘉衍用枪管挑起对方下巴,“那所小学,又叫第一陆军小学。”同时小龙双手持枪与他背靠背,黑洞洞的枪口扫过众人,戏园门口的石板地上落针可闻。
福德海连退三步,双手抱拳几乎要贴到胸口:“哎哟喂,大水冲了龙王庙!都是误会!”
“军爷大人大量!汤药费我全包,明日同心堂五桌讲和酒,务必请您赏脸!”
管家立即捧出两封现大洋,白花花的银元叮当作响。“您瞧瞧,这是给这位弟兄买补药的。”
话音未落,他已踉跄着撞向马车,锦缎袖口蹭过沾满尘土的车辕。待一屁股跌进车厢,他猛地踹向车壁:“二子!还不快滚过来!爷乏了回家!”
“管家!麻溜的给钱啊!“他扯着嗓子吼,同时朝暗处连使眼色,白花花的银元立刻塞进陆嘉衍车夫手中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,隐约传来他压低的咒骂:“妈的,军校的人也不提前打声招呼……”
福德海的马车扬起一路烟尘疾驰而去,陆嘉衍慢条斯理地将枪插回腰间,两人隔着渐行渐远的车辙对视一眼,又同时移开视线。
待脚步声彻底消散,两道阴鸷的命令几乎同时响起。
“去查查那教书先生的底。”福德海攥着擦汗的帕子,将车窗拍得震响,“尤其是他跟军方的关系!”
另一边,小龙收起双枪,正要开口询问,陆嘉衍已望着车辙痕迹沉声道:“把大魁号的老底翻出来,顺便查查这个福德海经常接触什么人。”
正午,骄阳高悬,陆嘉衍正坐在家中悠然用膳。他舀了勺嫩白豆腐,悬在青瓷碗沿吹冷。
这时,下人脚步匆匆,赶来向陆嘉衍禀报,消息已然传回。陆嘉衍静静听完,唇角不经意间微微勾起,然而,那眼底却陡然泛起一抹冷冽的寒意。
“就单单因为咱们家的马车比他的气派?他问你是哪家府上的,你怎么回的?”车夫如实作答后,陆嘉衍的怒火更盛。
在这四九城,能有财力乘坐马车招摇过市的,无非就是两类人:一类是那些家道中落,却仍守着几分昔日荣光的王公贝勒;另一类则是趾高气昂,在城里肆意横行的洋人。
像戏园子这种场所,洋人向来不屑涉足,所以,他们便认定,只要不是洋人,就敢随意欺辱。
如今这世道,早已今非昔比。那些王公贝勒,虽还顶着个名号,可早就没了往日的威风,如今连桐油贩子都敢掀宗室车帘,倒应了《亚细亚报》上那句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不过,提到桐油,陆嘉衍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,陷入了沉思。在当下,这桐油可不得了,在洋人眼中,那可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。
至于那大魁号所谓的靠山,哼,说穿了,不过是靠大把撒银子,喂饱了衙门里几个关节。
这种关系,平日里走走人情,办点无关痛痒的小事还行。一旦真碰上棘手的事儿,那些官老爷们,恐怕连杯茶都懒得给你倒,转身就躲到后堂,优哉游哉地看报纸去了,才不会管你死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