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九章 握手言和

福德海攥着的手微微发抖,宣灯火下映出他扭曲的倒影。原以为不过是拿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,哪料竟是捅了马蜂窝。

不料一个看似寻常的小学教职,居然如此盘根错节。背后牵扯的人脉网,多到足以让他在京城里寸步难行。

今日他揣着厚礼登门拜访平日称兄道弟的官员,却只见有人将滚烫的鱼片囫囵咽下,呛得涕泪横流也顾不上寒暄;有人蜷在烟榻吞云吐雾,隔着袅袅青烟含糊道:“多大点事?破点财消灾便是。”那些往日和煦的面孔,此刻都换成了冰冷的模样。

红木太师椅在他身下吱呀作响,看了一眼墙上的“和气生财”。福德海突然发出一声闷笑。指节敲着桌面,他眼底翻涌的阴鸷渐渐化作算计的寒光:“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。”

起身便冲管家吩咐:“同心堂的酒宴去定三桌!十匹杭缎、两根金条,即刻送去陆府。再备份厚礼,替我去给那位陆老师赔罪!”

陆嘉衍此刻却无暇顾及此事。他展开姨娘的密信,目光落在“老王爷时日无多”那几个字上,后颈蓦地一凉——不过半月前,那位侧福晋才将精心织就的罗网尽数撒下。

他暗自倒吸一口冷气。这两个女人,皆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。老爷子竟因一时气急便撒手人寰,倒叫他摇头轻叹:何不再忍些时日?横竖大帅已是风中残烛,熬不过这个冬天了。

如今这纷纷扰扰,于他而言,不过戏台上一折热闹,曲终人散后,终究与他再无干系。

侧福晋手中攥着的金山银海,足够她后半生锦衣玉食,在锦绣堆里逍遥度日了。

念及此,陆嘉衍不自觉地牵起一抹浅笑,眉宇间透着几分闲适与从容。明日依着年节惯例,还须往各位师长府上拜谒贺岁,不若早些歇息罢。

正欲更衣时,小龙匆匆入内禀道:“少爷,大魁号遣管家送来赔罪礼,又说明日午时在同心堂设宴三席,务请您赏光。您看我如何回复?”

陆嘉衍略一沉吟,唇角笑意未减:“自然要去。既给台阶,我们便顺阶而下。江湖路远,总要留些转圜余地。不过寻常龃龉,何至于你死我活?”

次日清晨,陆嘉衍携小龙置办年礼,特意选了一坛陈年黄酒,往范先生府上拜谒。

方拐进巷口,便见师母正拿着一件崭新棉袄往先生身上比划:“快试试!赶在小年前还得改两针呢。”

范先生无奈摇头,却仍顺从地展开双臂。师母替他抚平衣襟褶皱,眼角眉梢尽是满意。先生一抬眼瞧见陆嘉衍主仆,顿时窘得耳根发红。

“先生,”陆嘉衍上前郑重行礼,“弟子备了些薄礼,还望笑纳。”

范先生连连摆手:“不过指点些笔墨功夫,当不得这般......”

陆嘉衍却已深深拜下:“幼时蒙先生开蒙,长成后又得您解惑授艺。如今学堂诸位师长皆赞弟子字有风骨,这皆是先生心血。还请您莫要推辞。”

师母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,“望之来啦,快请里面坐。这些东西就放在这儿吧,来,我领你们进去。”

范先生摆摆手,与陆嘉衍低声交代了几句。约莫一盏茶的工夫,陆嘉衍便起身告辞。又接连拜访了几户人家送完年礼,这才得空赶赴宴席。

陆嘉衍指尖叩着桌面轻笑,难怪福德海能订得了这里。还敢夸下海口备齐三桌八珍宴,原来今日有京城“漱玉班”在此封箱。否则这福德海掌柜当真有这般本事,倒值得他另眼相看了。

既然来都来了,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。几杯酒下肚,陆嘉衍主动举杯道:“福掌柜,往后咱们就是朋友了。”

两人相视一笑,举杯相碰。酒过三巡,陆嘉衍告辞登车时,脚步已略显虚浮。他揉了揉太阳穴,吩咐车夫慢行——这酒劲上头,得赶紧回家歇着才是。

陆嘉衍回到家,连饮了几盏醒酒茶,这才觉得胸中翻腾的酒意稍缓。忽然想起今日见福德海手中把玩的那枚玉佩,成色着实令人心动。

一时兴起,匆匆转到库房,翻找出一个茄紫玉手把件,玉质温润,雕工精细,比那玉佩更胜一筹。他满意地摩挲着玉件,在掌心轻轻盘玩。

正赏玩间,忽闻外间脚步声。抬眼望去,梁锦儿已款款而至。她今日一身素净衣裙,发间只簪了支银钗,步履匆匆地跨进门来,未及寒暄便蹙眉道:“怎的饮了这许多酒?”

陆嘉衍忙躬身将她迎入上座,解释道:“今日有人设宴赔罪,推辞不过,便多饮了几杯。”说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,又问道:“姨娘此刻前来,可是有什么要紧事?”

梁锦儿轻叹一声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:“好的不学,偏学那些个酒囊饭袋。”

她忽而正色,压低声音道:“眼下四处兵荒马乱,依你看...这仗究竟会打到什么地步?可会殃及咱们这儿?”

陆嘉衍闻言轻笑,指尖在玉把件上打了个转:“姨娘果然慧眼如炬。既然您都想到了这一层,又何必来问小辈呢?”

“我若真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,何至于整日提心吊胆,为保全家人殚精竭虑?”梁锦儿眉尖微蹙,茶盏重重搁在几上,“望之,你莫要与我打哑谜,可曾听到什么风声?”

“大帅必败!”借着酒意,陆嘉衍酒劲上头脱口而出。话一出口又警觉地环顾四周,压低嗓音道:“您只需记住这句,在外人面前切莫提起。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,还望姨娘千万守口如瓶。”

梁锦儿扯了扯身上素净的衣裳,苦笑道:“我若不知轻重,何至于扮作粗使丫鬟偷偷出门?你放心,这些话出得你口,入得我耳。”

梁锦儿话锋一转,“对了,近来古玩行情低迷,暂且别出手为妙。”

陆嘉衍微微颔首:“上次劫得的那批物件里,我单挑了一箱慎德堂的精品留下,其余杂项都已运往沪市古玩铺子装点门面。余下的物件,眼下确实不宜轻动。”

梁锦儿苦笑着摇头,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:“说来惭愧,我这几日怕得寝食难安。这城里置办的宅院,还有津门租界那些产业,都是我给小宝攒的。若真打起仗来...”她声音渐低,眼圈微红,“我急得连体面都顾不上了,扮作粗使丫头就来找你商量。”

陆嘉衍闻言一怔,心底不由感慨侗伍德当真好福气。有这样一位母亲处处为他筹谋,连成家立业的根基都早早铺就。他轻轻摇头,温声安慰道:“姨娘且宽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