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旦投毒
冬至那夜,姑苏台的雪下得格外凶。郑旦的指尖叩在青瓷药碗上,发出细碎的颤音。碗底沉着指甲盖大的鹤顶红,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珊瑚色,与她腕间越女剑的朱砂穗子互为映照。
“姐姐可知,这药叫''美人醉''?“她的声音甜腻如蜜,“入口时如饮春酒,三息后肠穿肚烂。当年吴王赐死郑姬,用的便是这个。“西施望着窗外被积雪压折的梅枝,想起三个月前在苎萝村,郑旦捧着越王允常的密诏跪进柴房:“王上说,唯有你能接近夫差。可若有一日你生了异心......“此刻郑旦的袖中藏着越国特制的毒针,针尖淬着见血封喉的蛇毒。
药汤蒸腾的雾气里,西施看见自己在青铜镜中的倒影——黛眉如远山,眼尾点着吴王最爱的朱砂痣,却掩不住眼底青黑。自入吴宫以来,她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,枕边常年藏着勾践赐的“断喉刃“,刃上刻着“复国“二字,笔画里填满了姑母郑姬的血。
更夫敲过三更时,夫差踉跄着撞开寝殿木门。他的王袍浸透夜露,腰间玉佩上的“吴“字磕在门框上,崩掉一角。这是他第七次从郑姬的噩梦中惊醒,梦里那具没有双目的尸体总在说:“越人要来取你性命。““孤的头......“他按住太阳穴,那里还留着西施上次施针的针孔,“快把药拿来。“
郑旦的手抖得几乎端不住药碗。西施突然想起她们在会稽山训练时,郑旦曾用竹箭射中百步外的麻雀,箭头正中心脏。此刻那双手却在发抖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仇恨——郑旦的阿爹,正是被吴兵斩去手足的越国石匠。
夫差饮下半碗药时,殿外突然传来夜枭的怪啼。西施看见郑旦的唇动了动,形若“杀“字。她来不及细想,猛地撞翻药碗,青瓷碎片划过夫差手背,鲜血滴在雪地竟凝而不化——果然是剧毒!
“你干什么?“郑旦的声音带着哭腔。夫差晃了晃头,突然呕出黑血,踉跄着栽进西施怀里。她嗅到他口中的杏仁味,立刻明白过来:郑旦竟在药里混了两种毒,鹤顶红混着钩吻草,无解。
窗外惊雷炸响。西施按住夫差剧烈跳动的脉搏,想起范蠡临走前塞给她的蜡丸,里面蜷着三条细如发丝的巫蛊虫。传闻这是苗疆秘术,虫入眉心可控制心智,却需以人血为引。“对不住了,大王。“她咬破舌尖,将蛊虫混着血沫渡进他口中。夫差的瞳孔骤然收缩,他看见西施眼中映着自己的倒影,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在血泊中微笑的郑姬。
五更天,夫差在剧痛中醒来。西施的指尖正按在他的人中穴,腕间戴着他送的翡翠镯子,镯子里刻着“郑“字——那是他亲手为郑姬刻的,后来从她腕上褪下,一直藏在枕底。“为何救我?“他抓住她的手,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,那是练剑磨出来的,“你该恨我。“西施垂眸,看见他胸口狰狞的旧疤——那是槜李之战时勾践的剑痕。她想起越王宫的壁画,画着吴王率军踏平郑国的场景,郑姬被缚在青铜鼎前,颈间的血珠滴在鼎纹上,竟化作游动的赤蛇。
“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,“她的声音轻得像雪,“你死了,我也活不成。“殿外传来郑旦的脚步声,西施迅速将断喉刃藏回枕下,刃上的“复国“二字蹭过夫差的衣袖,留下一道淡红印记,宛如泪痕。
夫差忽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咯血的沙哑:“孤曾以为,郑姬的血能镇住吴越的刀兵。现在才明白,你们越女的血,才是最锋利的剑。“他按住胸口,那里有蛊虫爬动的微痒,像极了当年郑姬为他绣龙袍时,针尖划过皮肤的触感。
卯时三刻,郑旦捧着空药碗跪在阶下。她的发间沾着雪粒,越女剑的穗子浸透了夜露,沉甸甸地垂在身侧。西施站在她身后,看见她后颈新添的伤痕——那是昨夜她为了抢药碗,用簪子划的。
“药里有毒。“夫差的声音从殿内传来,郑旦的身子猛地一颤,“但念在你侍奉有功,死罪可免。“
西施望着漫天朝霞,忽然想起苎萝村的溪水,那时她与郑旦在溪边浣纱,阳光穿过薄纱,在她们掌心织出金色的网。现在这双手却要沾满毒与血,去织一张困住吴王的网。
“谢大王恩典。“郑旦叩首时,西施看见她发间的银簪闪了闪——那是范蠡送的,簪头雕着越地的玄鸟。原来她们都藏着不能说的秘密,就像姑苏台下埋着的郑姬骸骨,每一块都刻着不能见光的真相。
夫差在殿内咳嗽起来,西施转身时,他正对着青铜镜拨弄她昨夜为他编的发辫。镜中两人的身影交叠,像极了一对寻常夫妻。她忽然想起他曾说过,郑姬临死前说想看一次越国的春山。现在她来了,带着越国的春山,也带着越国的刀兵。
晨雾渐散,姑苏台的飞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棱,像一柄柄倒悬的剑。西施摸了摸心口,那里有蛊虫轻微的跳动,与她的心跳共振。她知道,从渡蛊的那一刻起,她与夫差的命就拴在了一起,如同鼎上的赤蛇,永远在彼此的血脉里游走,不死不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