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栀子图(1993年秋)

霜降的寒气在祠堂飞檐凝结成白霜。苏柒柒踩着条凳摸向横梁裂缝时,朽木碎屑簌簌落进后颈。她指节触到某种脆硬的质地,霉变的黄裱纸蜷缩在蛛网深处,像条蜕了皮的蛇。灶灰勾出的沅江水道蜿蜒如蜈蚣,每个渡口都开着朵干瘪的栀子,枯萎花瓣边缘泛着暗褐——与王瘸子媳妇床头那滩风干的血渍如出一辙,连叶脉断裂的纹路都分毫不差。

晒谷场的新米香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。苏柒柒用顶针尖挑开窗台上的冻膏药,搪瓷缸底的药渣凝结成黑红色痂块,倒映出昨夜父亲沾着猪粪的鞋跟。那鞋跟曾碾在她折断的肋骨上,将“严厉打击拐卖妇女“的告示残片踹进血尿横流的猪圈。此刻秋风正撕扯着红头文件,“拐卖“二字被撕去半边,纸角鬼使神差覆在暗红污渍上,像给罪恶盖了张遮羞布。

祠堂后墙的铁链声忽然密集如骤雨。苏柒柒佯装拾柴凑近枯井,靛蓝丝线在暮色中泛着磷火似的微光——正是母亲襁褓布缺失的金鳞纹残片。井底升腾的腐臭裹着奶腥,让她想起去年涝死的那窝猪崽,胀鼓的肚皮下渗着浑浊的黄水。指尖蹭到的青苔沾着黏腻,分明是未干涸的羊水。

王瘸子媳妇失踪那夜,芦苇荡的月光泛着尸青。苏柒柒缩在河滩乱石后,看见张老大的船篙挑起半截红布条。去年清明漂走的河灯上,母亲用炭灰画的栀子花正如此刻船篷里漏出的呜咽,断断续续扎进江心。“七丫头见过会凫水的母狗不?“酒气混着鱼腥喷在耳后,篙尖挑开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时,怀里的蜡封信硌得断骨钻心地疼。月光将船板缝渗出的黑红液体拉成长丝,凝成串往江心漂的血珠,像极了河灯熄灭前的最后一点光斑。

晨雾漫过祠堂门槛时,供桌下的血棉花团正在蠕动。蓝印花布裹着的女婴脐带系着顶针,针眼穿过的半截金线闪着诡异的光。苏柒柒解开襁褓的刹那,婴儿后背的蝴蝶胎记振翅欲飞——与蜡封信里“林秀珍“描述的别无二致,只是蝶翼边缘多出排细密的针孔,仿佛被人用绣花针重新勾勒过轮廓。

晌午的日头晒化了墙根薄霜,却化不开赤脚医生药柜底的血渍。泛黄的接生簿里,1991年冬月十七的记录页蜷曲如干枯的栀子花瓣,“周姓产妇死胎“几个字在褐斑中格外刺目。苏柒柒指尖抚过页脚靛蓝碎布时,祠堂铜钟突然炸响,惊飞了屋檐下避寒的乌鸦。碎布塞进裤腰的瞬间,她瞥见村长媳妇晾晒的百家被里裹着截铁链,锁头上“周“字花体与顶针内侧的刻痕严丝合缝。银镯子反射的日光照亮“沅江“二字,晃得她眼底泛出泪光。

夜雨敲打窗棂时,脚底血泡渗出的脓水正与靛蓝碎布交融。油灯将金线绣的沅江水道映成流动的星河,某个渡口旁针眼大的红点渐渐洇开——正是王瘸子家后墙新刷的白灰位置,石灰味混着尸臭从墙缝渗出,惊得夜猫子发出婴啼般的哀嚎。

五更天的鸡鸣刺破雨幕,渡口废弃货仓的霉味裹着铁锈钻进鼻腔。月光穿过破瓦缝,恰巧照亮墙角那摞蜡封信。最新那封的火漆尚带余温,“赵春梅“三个字洇着血渍,落款日期赫然是昨日。对岸采砂船的探照灯扫过江面,晃得玻璃瓶上的栀子花纹宛如流泪——瓶身还沾着河泥,1990年的火车票在腥臭的江水浸泡下,“桂林北至怀化“的字迹却愈发清晰。

晨雾漫过滩涂时,生锈的捕兽夹咬进脚踝的脆响惊飞白鹭。苏柒柒攥着玻璃瓶往芦苇丛爬,身后拖出的血痕引来成群的绿头蝇。对岸采砂船传来重物落水的闷响,混着柴油机轰鸣,将女婴的啼哭碾碎在江风里。蓝印花布襁褓散开时,“王“字形状的烟疤正在渗血,蝴蝶胎记的鳞粉混着脓水,在香炉灰里凝成诡异的珠光。

当九封蜡封信在土炕铺成北斗,祠堂地窖的阴风突然卷灭油灯。苏柒柒将顶针藏进发髻时,青铜内侧的“周“字沁出猩红,顺着发丝滴在拼合的地图上。血珠沿着沅江水道滚向祠堂,与母亲临终前在炕席刻下的指甲痕渐渐重合。檐角铜铃无风自动,惊起满树寒鸦,振翅声里混着地窖深处铁链拖曳的回响,像是无数婴灵在齐声念诵某个被江水吞没的姓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