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渡口(1994年春)

江雾漫上甲板时,苏柒柒正在给女婴换尿布。蓝印花布裹着的小身体瘦得硌手,后腰的烙印结痂后开始发痒,孩子整夜抓挠的哭声像钝刀割着神经。她摸出母亲留下的顶针,用冰凉的铜面贴住那片溃烂的皮肤——这是第七次用这个法子止痒,女婴背上的栀子花纹路又比昨日深了几分。

“阿妹,喝口鱼汤。“被救出的女人递来豁口的搪瓷缸,腕骨凸起处还留着镣铐磨出的血痕。苏柒柒嗅到熟悉的腥气,汤里浮着的鱼眼珠让她想起地窖里那些玻璃眼球。女人局促地在衣襟上蹭手:“今早在舱底摸到的,这季节的江鲶最补奶水...“

话音被汽笛声切断。采砂船缓缓靠向无名渡口,锈蚀的船身刮擦着青石码头,发出类似铁链拖地的声响。苏柒柒攥紧襁褓,女婴突然伸出小手抓向雾中某个方向。五十米外的滩涂上,穿靛蓝布衫的老妇人正在捶打衣物,棒槌起落间,某种熟悉的节奏混着水声传来。

“是双槌调。“女人忽然哽咽,“我娘在时,总这么捶衣服。“她溃烂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舱板上划动,苏柒柒看清那是母亲常哼的采茶谣变奏。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,老妇人手里的棒槌突然脱手,顺着斜坡滚到苏柒柒脚边。

槌柄缠着的蓝布条已经褪色,但双面栀子绣的针脚依然清晰。苏柒柒颤抖着拆开布条,夹层里掉出半张糖纸——橘子味的水果糖,大姐下葬那天,母亲曾往她嘴里塞过一颗。糖纸背面用炭灰画着歪扭的路线图,终点标着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。

夜色降临时,她们在槐树根下挖出个陶罐。掀开蜡封的瞬间,苏柒柒被浓烈的樟脑味呛出眼泪。罐底躺着件巴掌大的百家衣,每块碎布都绣着不同纹样——有她周岁时的虎头鞋面,大姐夭折时裹身的襁褓布,还有母亲失踪那夜穿的衫子碎片。最底下压着叠信纸,霉斑间还能辨出“柒柒亲启“的字样。

“见字如面。若你找到这个罐子,说明娘教的认星法没白费...“信纸被江水浸透的边角蜷曲着,母亲的字迹比记忆中工整许多。苏柒柒就着月光辨认,看到“县妇联每年清明会在老渡口放灯“这句时,喉头突然发紧——那些年母亲总在清明夜消失,回来时裙角沾着纸灰,原来不是去给大姐上坟。

女婴突然在背篓里啼哭,苏柒柒摸到她后颈滚烫。掀开衣裳才发现,栀子花烙印周围渗出淡金色液体,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。女人凑近嗅了嗅,溃烂的半边脸突然抽搐:“是松油!他们给孩子喂了松油!“

滩涂对岸传来犬吠,几点火光刺破夜幕。苏柒柒把百家衣塞进内襟,背起女婴就往芦苇荡钻。女人的布鞋陷进淤泥,她弯腰去拽时,瞥见对方裤脚翻出的疤痕——是环形烙印,和母亲脚踝的一模一样。

“别管我!“女人突然发力推她,“往东走七里,有棵挂红布条的歪脖子柳...“话没说完,追来的人声已逼近。苏柒柒踉跄着扑进芦苇丛,背后的哭喊声戛然而止,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口鼻。女婴的眼泪渗进她后颈,烫得那片皮肤突突直跳。

东边第七棵柳树下的窝棚里,苏柒柒发现了昏迷的周翠兰。县妇联主任蜷在稻草堆里,左腿伤口已经溃烂,手边散落的笔记本上爬满蚂蚁。女婴突然挣扎着扑向那些纸页,沾着口水的指尖正按在“苏桂枝“三个字上——那是母亲在账本里的化名。

“他们给新生儿灌松油...“周翠兰被喂水后恢复些神志,“说是能让胎记显形...“她哆嗦着掀开女婴的衣裳,栀子烙印在月光下泛起磷火般的幽蓝,“这是活体地图...每个孩子都是块拼图...“

窝棚外传来夜枭啼叫,三长两短。周翠兰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亮光,摸出枚顶针塞给苏柒柒:“天亮去渡口找卖艾粑的老汉,他问你讨不讨雄黄酒,你就亮这个。“顶针内壁刻着细小的数字,正是女婴烙印的部分编码。

次日清明,渡口挤满放灯人。苏柒柒抱着女婴蹲在石阶旁,看纸船载着蜡烛漂向江心。卖艾粑的竹筐靠近时,她闻到了松油味。老汉布满老茧的手接过顶针,瞳孔倏地收缩:“桂枝的丫头?“他掀开衣襟,胸口纹着朵栀子,花瓣数量与账本里的年份吻合。

“顺着放灯船走。“老汉往女婴襁褓塞了包艾叶,“灯灭处下潜,水底有铁笼...“话音未落,人群突然骚动。几个戴孝的妇人抬着棺材走来,纸钱纷扬间,苏柒柒看见棺木缝隙渗出淡金色液体。

女婴突然剧烈咳嗽,吐出口混着血丝的黏液。周翠兰说这是松油反噬,得用生父的血做药引。苏柒柒盯着掌心咳出的血珠,忽然想起父亲拖母猪那晚,裤管上沾着的正是这种金色黏液。

放灯船漂至江心开始打转,最前方那盏倏地熄灭。苏柒柒咬住顶针扎进江水,女婴的哭声在水下变成沉闷的呜咽。她摸到生锈的铁栅时,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——笼子里堆满缠着水草的骨骸,每具头骨上都嵌着枚顶针。

浮出水面换气时,苏柒柒撞见正在沉棺的村长。棺材入水的刹那,她看清了躺在里面的女人——溃烂的面容戴着母亲出嫁时的银簪,脚踝铁链挂着刻“周“字的锁头。女婴突然挣开襁褓,朝着下沉的棺木伸出手,后背的栀子烙印在水光中绽开,露出藏在内层的血色地图。

苏柒柒疯狂下潜,抓住棺材的瞬间,看见女人右手小指残缺——和母亲一样,是被纺车绞断的。棺内飘出的信纸贴在她脸上,最后一行字被水泡得模糊:“...柒柒的眉眼最像你...“